1

人人都說田老太狠。

田老太從年輕的時(shí)候就狠。

張海德在外面搞女人，她愣是捏著塊板磚，把人家窗戶砸破，叉著腰就站在街上罵。語言之粗鄙，臊得里頭那兩位恨不得一頭撞死。

張海德窩在被子里不敢出來，三兒悉悉簌簌地推他，搡他，嗚咽著罵他窩囊廢，他就是不動。

被別人罵窩囊廢，總比直面家里那位母老虎強(qiáng)。

外面的人都伸長脖子，看好戲一樣地從窗架子往里瞅。

等了會兒，發(fā)現(xiàn)二人仍不冒頭，田桂芬不耐煩了。直接從小三家的水缸里把舀子拿出來，沖進(jìn)牛欄，舀了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呐＜S，盡數(shù)潑進(jìn)那女人家里。

濃烈的味道散開，眾人紛紛聳起眉頭，卻更有興味了。

三兒徹底忍不住了，用力把張海德踹下床，但她不敢罵田桂芬，她不知道這個(gè)瘋女人還能做出什么。

張海德滾落在地，離牛糞就差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，狼狽至極地在大家的訕笑聲中，慢慢爬起來，頭垂得極低，看不清表情。

終于，他慢吞吞地開了門，卻在那一瞬間，有了逃跑的架勢。

田桂芬眼疾手快地揪住張海德的后脖領(lǐng)，另一只手在他頭上臉上狠命地打，一邊打一邊罵，腳還不要命地踹。

幅度之大，完全不像一個(gè)即將臨盆的產(chǎn)婦。

鄰居看得心驚肉跳，怕出事，又怕不出事，虛張聲勢地勸著，又希望這出劇不要那么快結(jié)束。

“你夠了！”張海德被收拾得像個(gè)孫子，羞辱和疼痛徹底激發(fā)出他心底的猛獸。

媽的，老子搞個(gè)女人而已，你非要搞死老子，行，那就一起死！

他狠命一拳，直接打在田桂芬圓溜溜的肚子上。

2

那一拳，就是為了要田桂芬命的。

他不愛田桂芬，也實(shí)在受夠了她，那一刻，倒是沒太考慮肚子里的孩子，只想讓她死！

可惜，田桂芬命硬。

在床上鬼哭狼嚎了一天一夜，間或叫罵著“張海德我非得弄死你”，血水端出一盆又一盆，硬是撐了下來，母子平安。

可是，張海德卻不見了。

有人說，張海德怕被弄死，所以跑了；

還有人說，張海德是跟那個(gè)三兒一起跑的。在田桂芬痛得聲嘶力竭時(shí)，三兒也被她老公打得皮開肉綻。

事情的真相誰也不清楚，總之，那天之后，再沒人在張家村里見過張海德。

張海德的爹媽篤定，自己兒子是被這個(gè)惡女人逼走的，哭天搶地，處處給她為難。

田桂芬還沒出月子，天不亮就得起來做飯，下冷水洗衣服，還要忍受公婆的咒罵。她坐在床上，一臉麻木的奶孩子，兩只眼睛就像兩口千年的深潭，悠悠地冒著涼氣。

出月子后，田桂芬直接抱著孩子走了，連個(gè)種都沒給公婆留下。

大家又興致勃勃地嚼起了舌根，田桂芬去“追殺”張海德了，她是一定要弄死他的！

3

田桂芬沒有。

張海德不配她舟車勞頓，就像家里那兩位老人，也不配有大孫子。

就算自己一個(gè)人，她也能把孩子帶大！

田桂芬手巧，靠著給人縫縫補(bǔ)補(bǔ)，順帶賣早餐，糊口不是難事。

可要命的是，孩子不太對勁。

田家寶三歲時(shí)，依然不會說話，連一句簡單的“媽媽”都叫不出來，無論有沒有人逗他，他都沖著別人癡癡地發(fā)笑，涎水流了一下巴。

眼睛也不對勁，眼白多眼珠少，而且不聚焦，總是渙散著的。

不用人說，田桂芬心里，也慢慢有了一個(gè)可怕的答案。

一個(gè)周末的午后，她思來想去，還是把田家寶拉扯著，到縣上的醫(yī)院。因?yàn)槁愤h(yuǎn)，田家寶走路又不穩(wěn)，于是花了錢坐車。

可是田家寶從一上車，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，一直在瘋狂地大叫，尖叫，怎么哄怎么勸，甚至怎么打都不肯停下來。

就拼命拼命地叫。

車上的乘客紛紛側(cè)目，后來被吵得實(shí)在受不了，再加上田家寶看起來就不正常，癡癡傻傻的也不討人喜歡，越來越多的人叫田桂芬下車。

田桂芬緊緊抱著孩子，就不下，誰讓她下，她就用眼睛狠狠地瞪那個(gè)人，直到對方閉嘴為止。

我是交了車票錢的。

你可知道這點(diǎn)錢，需要我給別人縫多少衣服，包多少包子？

你可知道我懷中的娃娃，我是要帶他去接受審判的，不是看病，是審判。

我不下。

憑什么人人都欺我辱我，憑什么苦楚日日纏我隨我？

我就不下。

4

總算到了站，田桂芬抱著孩子，沉默地往前走，把眾人的咒罵甩在身后。但有一聲，還是尖利地闖進(jìn)她的耳朵：

“怪不得生的孩子不正常，當(dāng)媽的就不是個(gè)正常人！”

田桂芬身子一僵，慢慢把田家寶放下來，眼睛在路邊找到一塊紅磚，她走過去，拾起來，然后轉(zhuǎn)身，朝著剛才說那話的人走去。

大家看見她猩紅的眼睛，都識趣地往后退，那人拔腿就跑，一邊跑一邊喊“殺人啦殺人啦，女瘋子殺人啦！”

田桂芬正準(zhǔn)備追上去，突然聽見兒子難以抑制的大笑，他笑得是那么突兀、那么響亮，卻又那么不合時(shí)宜，好像看見了這個(gè)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。

田桂芬心里一揪，像膽被人戳破，整個(gè)胸腔苦得發(fā)疼。

她丟了磚頭，重新抱起田家寶，在那陣詭異的笑聲中，一步一步往醫(yī)院走。

5

回家的路上，田桂芬沒有再坐車。

她牽著田家寶，兩人披著月光，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往家挪。

每走一步，田桂芬耳畔就響起醫(yī)生的診斷： 腦發(fā)育遲緩綜合征，俗稱兒童癡呆，治不好。

雖然早有心理準(zhǔn)備，但聽到醫(yī)生的宣判，她還是有種肝膽俱裂的感覺。

兒啊，我該拿你怎么辦。

田家寶走了一會兒就走不動了，哭著喊著，卻不知道該怎么說“抱抱”，田桂芬看著兒子無神的雙眼，愣了一下，突然甩開他的手，然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。

田家寶的哭聲越來越大，大得有點(diǎn)嚇人，像炮仗，也像鞭子，抽打得田桂芬越走越快，幾乎小跑起來。

突然，田桂芬聽到一聲模糊的——“媽媽”。

她愣住了。

眼淚洶涌而出。

她重又掉頭，朝孩子的方向沒命地跑，跑了幾步后又停下，心里自嘲道：怎么，這樣的孩子還怕會有人偷嗎。

一點(diǎn)點(diǎn)移到田家寶面前，田家寶早就不哭了，鼻涕干在臉上，白白的，他不住地用舌頭去舔，挺好吃的樣子。

看著兒子，田桂芬開始懷疑，剛才那一聲“媽媽”，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覺。

她長嘆了一口氣，把田家寶背在背上，繼續(xù)往家走。

田家寶很沉，很沉很沉，田桂芬的腰被壓得很彎，好像背了一座山。

6

從那天起，田桂芬越發(fā)省吃儉用。

她心里很清楚，自己是肯定會走在孩子前面的，田家寶幾乎沒有自理能力，這個(gè)家最大的目標(biāo)就是，要給田家寶娶個(gè)正常媳婦兒。

可是，正常媳婦兒哪是那么好娶的？

村里的姑娘都往外嫁了，都想去城里，都想看大世界、過好日子，愿意留在村里的，彩禮錢都高得嚇人，幾乎能掏空一個(gè)家。

何況田家寶還是個(gè)癡子，要花多少錢才能娶到老婆，田桂芬也不確定，但她心里有個(gè)模糊的概念——要很多錢，很多很多錢。

泡在品不完的愁苦里，做不完的活計(jì)里，這一輩子好像長得沒有盡頭，可田桂芬不敢停下。田家寶日日流露出的癡傻表情，就像懸在她頭頂?shù)囊话褎Α?/span>

無論多困多累，只要看見田家寶那雙無神的眼睛，她就能重新變成一臺不知疲倦的機(jī)器。

多少個(gè)晚上，她抱著兒子拼命地哭，哭完再繼續(xù)干活，繼續(xù)像沒事兒人一樣，又像豬像狗一樣，絕望而頑強(qiáng)地活下去。

活下去。

田家寶已經(jīng)能說一些簡單的話，來表達(dá)他的需要——吃、睡、走……也知道每天拾一把干草放在牛棚里，在田桂芬累的時(shí)候，給她倒杯水，洗個(gè)碗，但再多一點(diǎn)的，就不會了。

7

終于，田家寶到了娶妻的年紀(jì)。

田桂芬開始在村里物色。她知道，但凡家里沒窮到那份兒上的，女兒沒丑到那份兒上的，都不會來她家，女孩不愁嫁，跟一個(gè)癡子的日子有多難過，她是知道的。

所以，她一定會發(fā)自內(nèi)心地對媳婦好，用她的有生之年，極力幫襯孩子們的小家。

她什么都沒有，有的只是一腔誠意，和一針一線、一飯一蔬掙出來的二十萬塊錢。

知道她的彩禮有二十萬，有幾戶家庭動心了，主動上門來看。

但看到田家寶的實(shí)際情況后，要么是家長不滿意，要么是女兒尋死覓活地不肯嫁，總之，都沒了下文。

田桂芬?guī)缀跏且灰拱最^，這么多年就為了這件事做準(zhǔn)備，到了了，還是沒有辦法。

她幾乎放棄了，實(shí)在不行就她跟兒子相依為命一輩子，大不了她死的時(shí)候，也把孩子弄死?？墒?，她舍不得。

要是舍得弄死孩子，她早就在當(dāng)年從縣醫(yī)院回來的路上，把孩子丟了。

養(yǎng)了這么多年，她哪舍得。這孩子再怎么蠢笨再怎么無藥可救，那也是她的孩子，她用了一天一夜拼命生下的孩子，與她朝夕相處血脈相通的孩子。

他是她唯一的親人，卻不是她的希望。而她，則是他的全部。

就在田桂芬快要絕望的時(shí)候，村里竟有戶人家主動找來，而且，這戶人家的女兒，出落得還挺漂亮。

原來，他家的小兒子在城里撞了人，急著賠別人醫(yī)藥費(fèi)，否則就要坐牢。實(shí)在不得已，只好趕緊把女兒嫁掉。

田桂芬?guī)缀跏歉屑ぬ榱?，恨不得跪下給對方磕幾個(gè)響頭，賭咒發(fā)誓地會對人姑娘好。終于在一個(gè)天朗氣清的早晨，把姑娘娶回了家。

姑娘來家也不說話，一個(gè)勁兒地掉眼淚。

田桂芬懂她的心思，一邊給她剝紅雞蛋吃，一邊說：“孩子，如果你一時(shí)半會地接受不了，可以先跟我住，慢慢地再去和家寶……”

姑娘淚眼婆娑地抬起頭，抽泣出聲，田家寶拼命盯著她看，涎水不住地往下流。田桂芬心里又空又酸，想理直氣壯卻又實(shí)在內(nèi)疚，只能擺過頭擦眼睛。

就這樣，兩個(gè)多月后，姑娘好像認(rèn)命一般，同意和田家寶同房了。

田桂芬有點(diǎn)想哭，她在日歷上把這一天濃墨重彩地圈出來，還專門托人去城里買了塊雞蛋糕，帶回來給姑娘，這是家里的好日子。

如果他們倆還能生個(gè)娃娃，娃娃也正常，那她就可以放心地去了。

想著想著，田桂芬多年愁苦的老臉上，終于漾出一個(gè)舒心的笑。

8

一年后，姑娘懷孕了。

田桂芬大喜過望，在鄉(xiāng)下，女人懷孕壓根不是什么天大的事。但田桂芬早早地就不讓姑娘做事，還給她把飯端到床上吃，給她倒水放生姜泡腳。

而且，田桂芬頓頓都給姑娘做魚，把刺挑揀得一干二凈。吃魚聰明，鲇魚草魚鯽魚鱸魚變著花樣地做。

田家寶也跟開竅了似的，竟然可以放牛了，早上出去，晚上還能把牛一頭不少地牽回來，呆滯的眼珠也活泛起來。

田桂芬覺得，自己半生的苦，終于熬到頭了。

可是，有一天早晨，田家寶突然沖進(jìn)田桂芬的房間，語無倫次地直哼哼，手往自己房間顫巍巍地指，激動得嘴角全是吐沫。

田桂芬心里咯噔一下，不好！

果然，人沒了！

拉開衣櫥，所有東西都被收得干干凈凈。

床頭放了封信，底下壓著四萬塊錢：

“媽，我走了。

孩子不是家寶的。你對我好，我實(shí)在不忍心騙你。我爸媽只能拿得出這么多，希望你不要為難他們?！?/span>

娟秀的小字，卻橫平豎直地砸在田桂芬的后腦勺上，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。

媳婦沒了，孫子也沒了?

田家寶拼命掐她的手，搖她手里的信，好像也想知道信里說了什么。

田桂芬捏著信，咬牙切齒地往門口挪，她覺得眼前全白了，日頭高高，照得人發(fā)懵，指尖頭皮腳底，全都跟著發(fā)麻，像被什么東西電著，又甩脫不開。

她一步一步地往親家走，不知道為什么，這幾步路，比當(dāng)年去縣醫(yī)院還要漫長，還要沉重。

要說法，要個(gè)說法。

不是錢，不是錢怎么辦，不是的。

是她的孩子，她的孩子，要怎么辦。

她該怎么辦。

9

親家不在家，求告無門。

她卻突然松了口氣，就像溺水者終于掙扎出水面。

看到他們，又能說什么。

要錢嗎？

要那十六萬？

不重要了。

還能留給田家寶嗎？

錢于他而言不過是廢紙，他看不住錢的，就像她看不住他的，總有一天她要走的。

她會走的，會走在他前面的。

她缺的是人，是人，是能照顧田家寶的人！

她頹喪地滑坐在地上，心里的洞越來越大，她不怪姑娘，甚至不怪親家。這輩子有多苦有多長，沒有人比她更清楚。熬不到頭的長，路全是黑的，往前往后都是絕路，都是死胡同，走不通，處處碰壁，摔得鼻青臉腫，也找不到那縷稀薄的光。

不知道還要吃多少苦，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苦。

跟一個(gè)癡人生活，永永遠(yuǎn)遠(yuǎn)地在一起，為他生兒育女，還可能生出個(gè)小癡人，給他們養(yǎng)老送終，二十萬不夠的，不夠的，不夠的……

給她二十萬，她也是不愿意的。

她是沒得選的，人姑娘有得選，她理解，她都理解。

外人終究靠不住的。

既然這樣的話……

兒啊，別怪我。

10

人人都說，媳婦一跑，田老太受刺激了，受的刺激比田家寶還重。

姑娘走后，田家寶癡傻得更厲害，眼珠子都灰了，半天也不轉(zhuǎn)一下，而且經(jīng)常念念叨叨地不知道在說些什么，嘴角白沫子橫飛，整個(gè)人遠(yuǎn)看就像一堆被水潑爛的石灰粉。

田老太也瘋瘋癲癲，沒心思不做飯，還逼著孩子吃垃圾。不僅讓孩子吃，自己也跟在后面撿著吃。

田家寶不肯吃，他知道那是垃圾，知道會有野狗對著垃圾堆撒尿。垃圾的餿味、臭味、酸味，讓他分外想念家里曾經(jīng)的雞鴨魚肉；

淋漓的湯汁，時(shí)不時(shí)還能抓到別人嚼碎的骨頭，指尖張開就是粘膩的口水，甚至還有鼻涕，田家寶不吃。

田老太按著他的頭，讓他看，讓他聞，讓他的鼻尖貼著魚骨，讓他的睫毛粘著飯粒，讓他的臉上靠著蒼蠅，告訴他，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。

什么樣的能吃，什么樣的不能吃；

什么味道的能吃，什么味道的不能吃；

什么顏色的能吃，什么顏色的不能吃。

田家寶雖然癡，但他力氣大，好歹也是個(gè)正值壯年的男人。

被田老太按得沒辦法，逼得沒辦法，他開始還手。用力打田老太的頭，掐她脖子，踢她肚子，母子二人常常扭打在垃圾堆里，滾作一團(tuán)。

狗路過，都要繞著他們。

多少次，田老太恨不能拉著兒子一起跳河，可在那樣的重?fù)糁?，她竟然會生出些奇妙的欣慰，孩子是被她養(yǎng)大的，養(yǎng)得健健康康、結(jié)結(jié)實(shí)實(shí)的，有這么大的力氣，這么好的身體。

她打不過他。

可她會用工具，家里有竹條，有掃帚。

田家寶雖然力氣大，但胳膊肯定沒有竹條長，往往人還沒撲上來，就在一米開外被田老太打得抱頭鼠竄、涕泗橫流。

鄰居看不過去，都上來勸：“不能這樣打，這樣打會出人命的?！?/span>

田老太不聽，惡狠狠地擦自己的鼻涕眼淚。

田家寶邊跑邊躲，可無論在哪里，都會被竹條抽到，哪怕拱在石洞里，田老太都會用竹條狠命地?fù)v。

從村東頭打到村西頭，打得田家寶頭破血流，最后總是定格在親家門前。田家寶哀嚎陣陣，田老太痛罵出聲：“讓你笨，讓你癡，討個(gè)媳婦還跑了?！?/span>

親家的門在風(fēng)中瑟瑟地抖，吱呀吱呀，很慘的樣子。

11

田家寶被打得實(shí)在受不了，不跑了，癱在地上喘粗氣。田老太擦著眼淚，繼續(xù)用竹條抽他，“起來！”。

田家寶渾身抖了幾下，突然口齒不清地喊了聲“媽媽”。

田老太的竹條應(yīng)聲而落，抱著田家寶哭得驚天動地，揉著心口嚎：“兒啊，我的兒啊……”

田家寶也哭，邊哭邊用手指蘸著吐沫去抹身上破掉的地方，這是媽媽教他的，哪里破了，就用口水涂一涂，一陣刺激的疼之后，就不用管它了。

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用，也不理解，但媽媽就是這樣教他的，他學(xué)會了。

陷落在餿味混著汗味的懷里，田家寶慢慢止住了抽泣，他有點(diǎn)困，田老太的身子軟軟的，就像一攤破棉絮，躺上去讓人不自覺地放松下來。

他找了一個(gè)舒服的姿勢，津津有味地舔著鼻涕，幾乎要打鼾。

突然，親家的門開了，這是姑娘跑掉后，他們一家人第一次露面。

親家母神情復(fù)雜地看了他們一眼，好像這對母子身上有什么病菌。然后，她把手里的飯盆放在了地上，里面有雞蛋，還有紅燒肉。

田家寶像根被點(diǎn)燃了引線的炮仗，嗖地一下彈起來，奔著碗就去了。

田老太眼疾手快地用竹條在田家寶的腿彎處狠命一抽，田家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，下巴被砸出血，嗚嗚咽咽哭得很可憐。

親家母一驚，趕忙回身把門關(guān)上，卻止不住地從門縫向外看。她自己也知道，把飯盆放在地上太侮辱人了，跟喂狗似的，可她實(shí)在沒有勇氣走到他們跟前。

田老太命硬、心狠、脾氣大、自尊心強(qiáng)，斷受不得這種委屈的。

可她沒有想到，田老太仿佛是一條被擰干了水的破毛巾，用竹條撐著地慢慢爬起來，竟然顫巍巍地走向那飯菜，然后把它們盡數(shù)倒在垃圾堆里。

接著，她渾身僵硬地把兒子提溜起來，拖一條狗那樣，把田家寶拖到垃圾堆面前。

雖然雞蛋和紅燒肉都臟了，但它們正是自己幾分鐘前心心念念的東西，而且，折騰了一天，他也餓了。田家寶終于不管不顧地埋在垃圾堆里，大口大口地挑揀著吃起來。

田老太笑了，她從未笑得那么放松，又那么舒展。

兒啊，媽媽快走了，快死了，用不著醫(yī)生審判，我自己心里有數(shù)。

你要看清楚，聞清楚，記清楚，吃垃圾也要活下去。

兒啊，人這一生就是很難的，很難很難，癡也難，不癡也難，可再苦再累再難，哪怕像條狗，你也要活下去。

你爸一拳沒把你打死，我更不能讓你去死。你的命很金貴，你是媽媽的心頭肉，是媽媽的小乖乖，是媽媽最愛的寶貝。

媽媽給了你生命，沒法永永遠(yuǎn)遠(yuǎn)地保護(hù)你，至少要告訴你，怎么求生，怎么謀生，怎么活下去。

我做到一個(gè)母親該做的，剩下來就靠你自己了。

12

那天之后，田家寶學(xué)乖了。

田老太帶著他，在垃圾堆里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地翻，一口口地吃。

再后來，是田家寶帶著田老太，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找，狼吞虎咽地吃。

一老一壯兩個(gè)身影，走遍了村里的每條大街小巷。手里的工具從竹條換成了編織袋，編織袋里放的是被踩扁的空塑料瓶。

但田老太知道，兒子光會撿垃圾吃是不夠的。

她在一個(gè)日頭高照的午后，洗了澡，換了身齊整的衣服，把這些年攢下來的零碎，鄭重地給親家送去。

親家不肯收，心里有愧，不知該如何是好。田老太把錢塞在他們手里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。

田家寶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會拾破爛了，日后還請他們幫忙賣掉。一編織袋的空塑料瓶，賣了以后給田家寶十個(gè)饅頭就行，分批給。

她不圖誰能真心待她兒，顧她兒，除了母子親情，哪有無緣無故的好，哪有曠日持久的好，哪有至死方休的好？

只要，只要孩子的勞動能換來所得，遵循著這大千世界最普遍的真理，最公平的世道，她就滿足了，她就放心了。

她不怕作踐自己，不怕被永無止盡的苦難日夜糾纏，她只怕苦難不夠多，被纏得不夠狠，痛得不夠深。盡管砸下來，盡管沖她來，她不要自尊、不要面子、不要天理，只求老天稍微偏心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，把她這輩子所有的苦，變成萬分之一的幸運(yùn)，兌給她的孩子。

只求她的孩子，能好好地活下去。

13

田老太走了。

走得很安詳。

后事是親家?guī)兔α侠淼摹?/span>

田家寶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，眾人埋田老太的時(shí)候，他還坐在旁邊傻笑，也學(xué)著用手，把土往母親的身上推。

扒著扒著，土里突然出現(xiàn)了一塊紅薯。

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過去，刨出來聞了聞，發(fā)現(xiàn)還沒壞，趕忙在衣服上蹭蹭，咬了一口，發(fā)現(xiàn)大家都在看他，有些羞赧地笑了。

紅薯很甜，脆生生的，他吃了幾口后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，踩著土礫拱到田老太的墓碑前，看著田老太的照片，把紅薯往她嘴里塞。

嘴里急急呼呼地催促著。

田老太不吃，但笑得很安心。

她的照片下面，是田家寶親手刻的碑文。

是田老太在世時(shí)，就手把手教田家寶刻好的，上面沒有田老太的名字，只有兩個(gè)字——“媽媽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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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祝東風(fēng)，來源于甘北公眾號，文末附作者簡介：甘北，100萬女性的娘家人，可以信賴的情感閨蜜。我的公眾號寫男歡女愛，也寫世情冷暖，歡迎你來做客。微博：甘北Lily，個(gè)人公眾號：甘北（ID：ganbei1990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