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久以來，關(guān)于離婚和抉擇，每個父母最糾結(jié)的，莫過于孩子。

“孩子怎么辦？”

“孩子會憎恨我嗎？”

“孩子會不會因為父母的離婚，而備受傷害，走向歧途？”

今天的故事，來自一個孩子的真實觀察。

它講述了父母婚姻里，孩子的痛楚、理解、成長和寬容。

也從另一個維度，對上述問題進行回答。

作者：

01

春夜

我至今記得，5歲那年的一個春夜，我媽抱著我慟哭：“妞，如果爸爸和媽媽離婚了，你跟著媽媽過，好不好？”

那時，我并不知道離婚意味著什么，但從媽媽顫抖的手和滿臉的淚里，捕捉到這是一個不幸的詞匯，所以，我把小小的身軀，緊緊地貼緊媽媽的懷抱，大哭：

“不要，不要，我不要你離婚。”

17年后，在這場席卷全球的疫情里，差不多20天沒有和爸爸說話的媽媽，坐在院子里看著門前兀自開放的玉蘭樹，突然平靜地問我：

“妞，我要和你爸爸離婚了，你同意不同意？”

一陣風(fēng)吹來，玉蘭樹灑下一片片粉白的花瓣，濃郁的花香翻滾著彌漫院子，我看著這寂寞又美麗的落花，對媽媽說：

“媽媽，你有選擇的自由。不管怎樣，我都愛你?！?/span>

17年了，媽媽還是決定離婚。

02

夏蟬

一個人的命運，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嗎？

少年時，我以為是的。但如今，22歲的我，開始懷疑。

很多時候，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吧。特別是，在粗糲艱辛的環(huán)境里，在孤獨柔弱的小時候。

我的媽媽生于1975年。

聽外婆說，媽媽小時候，也是頂頂聰明的人。因為機靈勤奮，又刻苦用功，成績一直都是班級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。

但高三時，一個知了聒噪的夏日，媽媽輟學(xué)了。

外婆的說法是，當(dāng)時大舅和小舅都在讀書，家里沒有那么多錢，媽媽就哭著從學(xué)?；貋恚僖矝]有回去。

媽媽卻說，當(dāng)年，她患上了嚴(yán)重的鼻炎，一學(xué)習(xí)就頭疼，甚至出現(xiàn)幻覺，沒辦法再繼續(xù)讀書。

不管怎樣，媽媽的學(xué)業(yè)，結(jié)束在一個夏蟬鳴叫的午后，這一點確定無疑。

我至今不知道，媽媽和外婆，到底是誰撒了謊。

我知道的是，我自兩三歲起，媽媽就教我識字，背詩，唱歌，一遍遍對著院子里的月季和玉蘭許愿：

“我妞長大了，一定一定要考上大學(xué)哦?！?/span>

03

冬雪

媽媽和爸爸的結(jié)合，多少也和她輟學(xué)有關(guān)。

18歲時，她從高中回來，在外公的幫助下，到鎮(zhèn)小學(xué)當(dāng)代課老師。媽媽皮膚雪白，眼睛明亮，身材修長，工作踏實又勤奮，深受學(xué)生和同事的喜愛。

在學(xué)校開小賣鋪的爺爺，非常喜歡她，就托人把自己的兒子介紹給她。

就這樣，1994年的年關(guān)，19歲的媽媽，嫁給了有正式工作的爸爸。

多年后，當(dāng)我成年，開始對愛情生出期待和幻想，進而審視父母的婚姻時，忍不住在心底問：

媽媽嫁給爸爸，到底是因為愛情，還是根本就不懂愛情的她，因為迷戀一個正式工的身份，稀里糊涂就托付出一個女人最純真的夢？

自我出生起，媽媽和爸爸就一天一小吵，三天一大吵。

吵得最激烈的時候，媽媽甚至在下著鵝毛大雪的夜里，抱著我回到外婆家，還曾在瓢潑大雨的晚上，任憑被淋得渾身是雨，也不愿回到屋里和爸爸共處一室。

那時，我年齡小，并不知道什么樣絕望，會讓一個人以如此決絕又自殘的方式，如此傷害自己，如此對抗丈夫。

后來，上了大學(xué)，有了初戀，又不幸失戀，我懂了：

痛苦的感覺，會讓一個女人覺得自己還活著。

有時候，她寧愿在痛中感知活，也不愿在麻木中死。

04

秋花

媽媽和爸爸之間的矛盾，一點都不狗血。

他們之間，沒有出軌、賭博和家暴。但他們之間，卻有著說不盡的分歧、撕裂和憂傷。

媽媽雖然沒有上大學(xué)，但內(nèi)心里說到底是個文藝的人。

她會在院子里種上月季和玉蘭，會在客廳里擺放蘭草和綠蘿，會在縫紉機上制作帶著裙邊的花布，將家里的電視機、洗衣機和冰箱，都裝扮得干干凈凈，漂漂亮亮。

1998年秋天，她的代課生涯結(jié)束后，心靈手巧的她，開過制衣店，賣過保險，也在商場賣過電器。

直到后來，自己在學(xué)校門口盤下一個文具店。

雖然，她和爸爸的感情一直不好，但她從未放棄對生活的愛，也從未放棄對我和弟弟的教育。

盡管，她身上有著小地方女人無法避免的局限和瑣碎，但我還是常常從她忙碌的背影里，感受到信念和暖意。

特別是長大后。

05

污垢

爸爸原來在運輸公司上班，我5歲那年，他們單位倒閉，他買斷工齡下崗。

從那至今的17年里，他越活越糟糕。

他會開車，按理說，不管是跑運輸，還是開出租，只要堅持下去，他都能靠雙手養(yǎng)家，減輕媽媽的重負。

但是，爸爸和我在書本上看到的一切吃苦耐勞、偉岸堅韌的父親形象，都相去甚遠。

首先，他特別懶。

他沒有睡前洗澡的習(xí)慣，有時甚至一個星期也不洗腳，而他又特別愛出腳汗。

更要命的是，他有時甚至睡覺不脫衣服。很多時候，他躺在床上看電視看手機，看著看著就睡著了，把衣服弄得臟兮兮皺巴巴的。

為讓他改變，媽媽說過很多次，吵過很多次，甚至和他分床而睡，但他自始至終沒有絲毫改變。

我也試圖改變他。

在上中學(xué)后，我用自己的壓歲錢和零花錢，給他買男士洗面奶沐浴露，吸汗的防臭襪，質(zhì)量很好的男士內(nèi)褲，送給他當(dāng)禮物，提醒他注意個人衛(wèi)生。

非常遺憾的是，他依然邋遢窩囊，很快就把我送的東西全部弄丟，然后繼續(xù)不洗澡不洗頭，穿著露著腳趾頭的襪子，到處亂逛。

因為看不慣他，我陷入深深自責(zé)：

一個女兒，是不該嫌棄自己的爸爸的。

但是，身為爸爸，他不應(yīng)該努力擁有清爽干凈的自己嗎？

06

疼痛

除了懶，爸爸最致命的缺點，就是好高騖遠，干什么事兒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(wǎng)，以至于一輩子說了很多大話，卻沒能持之以恒地干一件事，超過三年。

他開過出租，跑過運輸，給公家單位開過小車，后來還開過滴滴，但都是在這兒干幾個月，在那兒干幾個月，不是嫌棄人家給他工資低，就是嫌棄人家給他臉色看。

頻繁換工作，導(dǎo)致的最大后果，就是他手里根本存不住錢。

當(dāng)然，他把自己無法持之以恒的原因，都歸結(jié)于他身體不好。

他有高血壓和腸胃病，但當(dāng)我和媽媽建議他去公園鍛煉，或者控制飲食時，他馬上就翻臉。

他有病，又不按照醫(yī)囑吃藥。常常是，拎著大包小包的藥回來，吃了一兩天后，就不再吃了，直到藥全部過期。

骨子里的懶惰，還有拈輕怕重的心理，讓爸爸的格局越來越小，也越來越不求上進。

這些細小的缺點，就像掉進鞋里的沙，讓親近的人在摩擦和疼痛中，無法喜歡他。

07

岔路

我因為是女孩，又受媽媽的影響大一些，所以自幼學(xué)習(xí)刻苦，成績優(yōu)異，算是家族里的佼佼者。

正因為我學(xué)習(xí)好，媽媽才覺得要拼命掙錢，給我和弟弟鋪路，為我們解決后顧之憂。

我比我弟大9歲。我弟比較調(diào)皮，愛貪玩，上學(xué)后，學(xué)習(xí)成績很差，語文數(shù)學(xué)經(jīng)常不及格。

我考到市里的重點高中后，媽媽為方便照顧我，就狠下心掏出全部積蓄，在一所小學(xué)旁，盤下一個文具店，想著把弟弟轉(zhuǎn)到市里來讀書。

對于一個沒有門路的農(nóng)村婦女來說，這談何容易。

我爸聽說，媽媽要花錢托關(guān)系找人為弟弟上學(xué)，勃然大怒，說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(fā)光，說我也在鎮(zhèn)上讀小學(xué)不照樣考上了高中，說什么“不管花多少錢，反正我沒有一分錢”。

媽媽和他大吵一架后，跑斷腿、求盡人，終于把弟弟轉(zhuǎn)到市里來。

僅僅一年時間，在媽媽的陪伴和監(jiān)督下，弟弟的成績突飛猛進，語文數(shù)學(xué)都考了95分以上。

這件事，讓不斷做事不斷尋求出路的媽媽，愈發(fā)對爸爸有意見。

“以前的時候，我只是覺得你爸爸得過且過，但終究是愛你們的，終究是希望孩子們能超越自己的。”

幾天前，媽媽提及這段往事時，無限失望地說，“但后來，我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在對自己的不斷放棄中，也在不斷放棄孩子，甚至害怕身邊的人都變好，都比他強?！?/span>

我理解媽媽的意思。

一個身陷泥潭且不愿出來的人，是會慢慢害怕仰望星空的。

因為，這會讓他自慚形穢。

08

冰封

我考上大學(xué)的這些年，爸爸和媽媽幾乎是零交流。

媽媽為了弟弟讀書，在40公里外的市區(qū)租房住，一邊接送弟弟，照顧他的起居，一邊照看著文具店的生意。

而爸爸始終不愿到市里來，寧肯窩在小鎮(zhèn)上，和一幫不求上進的人，做些零工，三天打魚，兩天曬網(wǎng)，喝酒扯淡。

2019年秋天，媽媽第一次向爸爸提出離婚。

他為了逃避，去了北京打工。當(dāng)時，媽媽還抱著最后一絲希望，說如果爸爸能安穩(wěn)下來，踏踏實實，掙錢養(yǎng)家，她會繼續(xù)和他過下去。

那時候，媽媽已經(jīng)貸款在市里買了一個小公寓，從首付到月供，都是她一個人出的。

媽媽已經(jīng)差不多10年沒有給自己買過新衣服，這兩年每逢過年，都是我用自己勤工儉學(xué)的錢，給她置辦新衣。

但，爸爸又一次讓她失望了。

去北京僅僅只干了4個月，爸爸就回到了老家，理由無非是：總要加班，同事看不起他，他血壓總高。

寒假前，我坐高鐵回到市里，和媽媽弟弟會合。弟弟入睡后，媽媽坐在燈下，向我回憶這些年她和爸爸的點點滴滴。

末了，她嘆口氣說：

“我們吵吵鬧鬧這些年，其實我心里一直想著他還能變好，但現(xiàn)在看，他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?！?/span>

09

瘟疫

2019年農(nóng)歷臘月二十三，我們回到家里。

隨后，新冠肺炎爆發(fā)，全家人都禁足在家。媽媽已經(jīng)不怎么和爸爸說話。

年近五旬的爸爸，每天都是葛優(yōu)躺，看電視玩手機，一張口說話，就是指責(zé)我和弟弟。

他借此轉(zhuǎn)嫁媽媽和他婚姻的危機，也借此吸引媽媽的注意。

但，放棄一切期待的媽媽，早已看穿了他，也不再給他機會。

有一天，爸爸又高高在上地對我將來的前程規(guī)劃時，我實在無法忍住心中的怒火，對他咆哮：

“爸爸身為一家之主，又有什么切實可行的計劃呢？又為這個家做過什么有意義的事？又為你的一雙兒女做了什么好榜樣呢？

好像從我記事起，爸爸做什么事都是虎頭蛇尾，爸爸從來沒有像別人的父親那樣，踏踏實實地干成一件事，讓家人說起來驕傲不已。

爸爸總是嫌棄家人不好，親戚不好，同事不好，周圍人不好，這個社會不好，那是不是恰恰說明，爸爸自己是個非常非常不好的失敗者！”

那一刻，惱羞成怒的爸爸，揚起了右手，準(zhǔn)備打我，被媽媽攔下：

“夠了，我們離婚吧。”

10

金光

當(dāng)媽媽鄭重地向我和弟弟說出離婚的想法時，13歲的弟弟噘著嘴表示了不同意：

“為什么要離婚，你當(dāng)他（指爸爸）是一個死人不行嗎？反正你們也不住一起?！?/span>

媽媽一下愣在那里，盯著弟弟，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。

過了好一會兒，媽媽開口說，弟弟的這個疑問，正是她必須離婚的理由：

她明明有一個合法的丈夫，但在孩子們眼里，他卻早已像個死人。

孩子們明明有一個四肢健全的爸爸，但在心中，這個爸爸已如行尸走肉。

如果，她再繼續(xù)隱忍下去，繼續(xù)沉默下去，繼續(xù)湊合下去，只會給即將成年的弟弟灌輸：

一個男人，哪怕懶到出奇，哪怕一事無成，哪怕渾渾噩噩，哪怕人見人煩，他也是可以有家、有老婆、有孩子的。

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要毫無理由接納他，縱容他，原諒他的。

“但是，兒子，不是這樣的。

一個就像死了的人，是不配當(dāng)丈夫，當(dāng)爸爸的，他要為自己的麻木和墮落付出代價。

這正是媽媽離婚的理由。”

燈光下，媽媽一口氣對弟弟說出這些話。

她的背影，倒映在臥室的墻上。

燈光為她逐漸蒼老且佝僂的側(cè)影，鑲上一層淡淡的金光。

11

春生

2020年3月9日，我的媽媽和爸爸離婚了。

那個來自小鎮(zhèn)的女人，終于掙脫了束縛她半生的枷鎖。

而那個來自小鎮(zhèn)的男人，不知一覺醒來后，是否會在大徹大悟中明白：

人這一生，不在長短，而在于是否真正活過。而愛和美的第一條，都是負責(zé)。

即將走向社會的我，從父母身上，看到了最亮的光，也歷經(jīng)濃稠的夜，在一步步趔趄中逐漸長大，也日益懂得：

或許，我們誰都無法逃脫命運的大手。

但是，我們可以在這張大手之上，拼命地舞蹈，或者麻木地死去。

我希望我的弟弟，我們家另一位男子漢，能在媽媽的引領(lǐng)下，找到自己，還有身為一個男人的責(zé)任。

或許，不僅僅是男人的責(zé)任。

而是一個人，每個男人和女人，都該擁有的活著的質(zhì)感和熱望。

那就是，我來人間一趟，我曾見過太陽，我在那萬丈光芒里，曾無畏無懼地綻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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