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入二胎時代后，以個人的眼光看，不是各種資源又緊張起來了，而是出現(xiàn)了更多“次子的憂傷”吧！

步入二胎時代后，以個人的眼光看，不是各種資源又緊張起來了，而是出現(xiàn)了更多“次子的憂傷”吧！當(dāng)然這份憂傷也可能屬于長子。又有什么辦法呢？老大就是比我更像父親呀，相較起來更優(yōu)秀的并不是我呢，就如薄霧必然在某個清晨出現(xiàn)，就如偏偏喜歡吃隔壁那家炸雞......

依然要往前走呀！這種憂傷又哪值得阻擋住生命的步伐呢？“宛如走路的速度”，導(dǎo)演是枝裕和的自傳就是這個名字，而有很多不甘心的我們也是用這種步伐向前走吧！

因此我節(jié)選了是枝裕和的小說《步履不停》下面的一段。年過四十的男主人公——對，就是同名電影中日本著名演員阿部寬飾演的那一位——帶著新婚妻子由香里和繼子回家，他十分不喜歡這個行程，一直因為工作、才華等等，不受父親重視，況且父母也并不和睦。然而父母都老了，大哥又在多年前不幸在救人時落海逝世，自然有了忌日一說，于是萬般不情愿下，由他的歸家，一幅次子心路圖景也就此展開。

1

《步履不停》節(jié)選

是枝裕和

由香里（ 本文男主人公的新婚妻子，她之前有位前夫，后亡故，帶著兒子嫁給年過 40 的男主人公。編者按）跟著母親站起來。

是枝裕和，日本當(dāng)代電影大師，被譽為“小津安二郎的接班人”。這是他的同名電影小說。

“我也正好想找一些大學(xué)時候的照片?！?/span>

姐姐像母親平時那樣發(fā)出一聲“嘿咻”，起身跟上。

“淳史君也來嘛?！?/span>

母親將手搭在淳史（ 淳史系由香里的兒子，既男主人公的繼子，編者按）肩上。令人意外的是，淳史竟乖乖地站了起來。我猜他是不想要三個男生留在這里吧。

電影中，母親（左）的演繹出神入化，系日本著名演員樹木希林，她也是是枝裕和非常喜歡合作的演員之一。圖右系姐姐。

在庭院里，紗月正抱著西瓜在蒙著眼的信夫周圍興奮地奔跑著。

“喂，敲開了嗎？”

站著的姐姐問。

“沒——有。”

紗月和阿睦齊聲回答。

“還沒啊?！苯憬氵吥钸吨呑呦蜓笫?。然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，在走廊停住腳步，從起居室的紙門背后看著我和父親。

“那么這里就交給你們兩位‘醫(yī)生’啰?！?/span>

她揶揄地說完后，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邊。

起居室里只剩下我和父親。庭院里，阿睦換下信夫，蒙上眼睛轉(zhuǎn)起圈。紗月的笑聲又加大了幾分。父親完全不看庭院，只低頭專注地盯著手上的報紙。

老邁的父親與繼子倒是相處融洽

2

“那個……高松冢 24 的壁畫后來怎么樣了……有修理嗎？”

父親邊喝啤酒邊小聲地說。原來他不是在看報紙，而是在找話題。

“是修復(fù)，不是修理。”

我放了一片香菇天婦羅到嘴里，已經(jīng)涼了，很難吃。

“當(dāng)初的確是爭論不休，吵著是要把整個古墓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呢，還是要優(yōu)先搶救里面的文物。里面不是有那個國寶級的飛鳥美人壁畫嘛，就是后來還印成郵票的那幅。結(jié)果文化廳推翻了固有的文化財產(chǎn)現(xiàn)地保存理念，做出將古墓解體的特殊決定，大概要花上十年吧，再說……”

電影《步履不?！穭≌?，圖為男主人公一家。

“喂！搞什么？”

眼前的父親突然站起來，走到檐廊。在庭院里，阿睦揮的球棒削到了百日紅的樹枝，使得花朵劇烈地上下?lián)u動。

“不行，那是我的寶貝啊！”

雖是在對小孩子說話，但他的聲音充滿了威脅性。

“對不起?！?/span>

信夫慌忙低頭道歉。原本拍著手引導(dǎo)阿睦的紗月，趕緊制止了阿睦。阿睦也被父親的聲音嚇到了。他拿下蒙眼的手巾，無辜地看向父親。我把原本要接著說的話都吞了回去，看著眼前的狀況。

“哎呀，被罵了?！?/span>

信夫露出一瞬間的苦笑，但隨即三個人又繼續(xù)玩起敲西瓜的游戲。父親在檐廊上俯視著，似乎還想再說什么，最后卻作罷，邁著重重的腳步走了回來。

“可以糊口嗎？”

父親邊問邊坐了下來。

結(jié)果他還是只對這件事有興趣。我真愚蠢，竟一度認(rèn)真地想要跟他討論修復(fù)的事情。

“托您的福，至少還養(yǎng)得起帶著拖油瓶的一家人。”

我盡我所能地試圖挖苦他，但不知道他到底聽進(jìn)去了沒有。壽司的飯粒已經(jīng)干掉，父親捏起上面的料，沾了醬油吃。我接連吃了兩片母親準(zhǔn)備的腌黃瓜。起居室里只聽得到我嚼黃瓜的聲音。就在那時，阿睦（ 男主人公姐姐的孩子，編者按）揮的球棒命中了西瓜，只聽“啪”的一聲，隨后響起了三個人的歡呼。我們安靜地看著庭院中的那幅景象。百日紅在艷陽的照耀下，亮得令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紅色。

一直到最后，父親都沒有提到關(guān)于棒球的話題。

3

“ 我長大以后要跟爸爸一樣當(dāng)一個醫(yī)生。大哥當(dāng)外科，我要當(dāng)內(nèi)科。我爸爸每天都穿著白袍，只要接到病人的電話，就算是晚上他也會拎起包出門去……”

我把阿睦在庭院敲碎的西瓜用菜刀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，盛在盤子里。就在我端著盤子和球棒走往洋室時，聽到房內(nèi)的姐姐在大聲朗讀我小學(xué)時寫的作文。

我開了門走向姐姐，粗魯?shù)貜乃种袑⒆魑膿屵^來。

“不要瞎念。”

正在看相冊的母親和由香里驚訝地轉(zhuǎn)過頭來。

“有什么關(guān)系，只不過是作文而已啊，害臊什么？”

姐姐很不以為然地反駁只不過為了作文而發(fā)脾氣的我。我發(fā)現(xiàn)淳史也正抬頭看著我。

“這種東西要留到什么時候啊?！?/span>

我把盛西瓜的盤子放在桌上后，粗暴地將手中的作文揉成一團(tuán)，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。

每個人都有一兩個不愿意想起的童年回憶吧，就算是家人，也沒有權(quán)力不經(jīng)允許就打開人家的回憶來看。當(dāng)我把阿睦拿去敲西瓜的球棒放回玄關(guān)內(nèi)的傘架時，球棒頂端敲到水泥地，意外地發(fā)出了很大的聲響。而從起居室那邊，則傳來了信夫他們坐在檐廊上吃西瓜的熱鬧聲音。我像是要從那聲音逃離似的，匆匆爬上洋室旁的樓梯。

“他那副德行還真像老爸?！?/span>

姐姐故意用我聽得到的音量大聲說。我匆匆走進(jìn)房間，關(guān)上門，姐姐的聲音才終于變小。

但我終究還是無法將揉成一團(tuán)的作文丟進(jìn)垃圾桶，只好把它扔在初中時就在用的書桌上。

作文無力地彈在堆在桌上的《昭和的紀(jì)錄》系列 DVD 上。

母親是一個不會把東西丟掉的人。在冰箱旁邊或置物柜的空隙中，總是塞滿了買完東西后不要的包裝紙或紙袋，甚至每一條繩子也都會綁起來收在抽屜中。

“留這么多東西是要干什么用??？”

姐姐常在母親面前揮著紙袋說。

“萬一需要用的時候找不到就糟了?！?/span>

“什么時候會需要用到那么多紙袋??？”

這種對話不知道重復(fù)過幾次了。無論如何母親總是不愿把它們丟掉，而我相信姐姐也了然于胸才是。

母親丟不掉的不只是紙袋而已，冰箱里也總是塞滿了食物，完全不像是屋子里只有她和父親兩個人在生活。

“囤積得足夠才會令人安心，沒有經(jīng)歷過戰(zhàn)爭的你們是不懂的?！?/span>

母親常這么合理化自己的行為，但我認(rèn)為她這么做的原因絕對不只來自于她的戰(zhàn)爭經(jīng)歷。去年過年回家時我打開冰箱，里面竟然有前年過年時買的魚板?！斑@樣反而會令人不安吧？”我和姐姐笑著說。

家里太多不再使用的舊東西，壓縮著現(xiàn)在的生活空間。在置物間里，三個小孩小學(xué)時的成績單、練毛筆的紙張、我的棒球衣和大哥的學(xué)生服，等等，都保存得完好如初。當(dāng)小孩都離家獨立了之后，她大概是不時把我們的“回憶”拿出來，沉浸在過去之中吧。想到她那離不開孩子的模樣，與其說是令人憐憫，倒不如說是令人脊背發(fā)涼。

如此舍不得丟東西的母親，竟然會在父親過世后沒多久就把他所有的衣物丟掉，老實說還真令我大吃一驚。還不到四十九天，她就把父親的內(nèi)衣褲拿出來裝進(jìn)垃圾袋內(nèi)，在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全部丟掉了。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，也不過如此而已嗎？我對她那毫無牽掛的態(tài)度過于震驚，打電話跟姐姐說了這件事。

“如果她一直不丟掉爸的內(nèi)衣褲，反而才惡心吧？”

個性像母親的她如此輕率地敷衍了我。

被她這么一說，想想確實也沒錯。但什么都不留也有點令人唏噓，于是我將父親喜愛的眼鏡跟金色的舊手表當(dāng)作遺物留了下來。如果我沒說要留，可能就會被母親在回收不可燃物的日子當(dāng)作垃圾給丟了吧。

小學(xué)的畢業(yè)紀(jì)念冊上面，我未來的夢想的確寫的是“醫(yī)生”沒錯。小孩子都會崇拜父親工作時的模樣，而我也認(rèn)為，父親一定會因為我這個愿望而高興的。 我想當(dāng)時的我，是和大哥互搶父親的。只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，父親期待的眼光總是直接跳過我而看向大哥。大哥在學(xué)校的成績比較好應(yīng)該是最大的理由吧。但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也有可能是因為父親覺得我的個性比較像母親，大而化之又意志薄弱，不適合當(dāng)醫(yī)生。當(dāng)還是初中生的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對父親的憧憬破滅時，并沒有花太多時間，心中對父親的失望就徹底變質(zhì)為對他的厭惡了。對于那樣的我來說，小時候“想當(dāng)醫(yī)生”的那個自己，成為了我最想抹掉的過去。 我非常驚訝自己雖然年過四十，卻還沒有走出那陰影，至今還遺留著某些負(fù)面情緒在身上。然而，我想要否定這個事實，眼前那團(tuán)揉成一團(tuán)的作文卻又不允許我這么做。

“來，排好，排好?！?/span>

信夫（ 男主人公姐姐的丈夫，編者按）的聲音傳到二樓的房間來。我的視線離開卷著的舊畫冊，看向樓下。

依照往例，在大哥的忌日時，都會拍一張全家人聚在庭院的照片。對于剛才在洋室失控的丑態(tài)，這是個挽回分?jǐn)?shù)的好機會。我下了樓梯，若無其事地走向起居室。

“快點，快點?！?/span>

站在庭院里的信夫看到我，朝我招手。為了不和已經(jīng)坐在檐廊的父親撞個正著，我從旁邊的和室走到庭院，站在檐廊的一邊。由香里回頭看到了我，我只好撇了撇嘴。

一家人別別扭扭的照相。《是枝裕和》劇照

“拍照，拍照，拍照照……”

姐姐一邊帶著節(jié)拍唱著，一邊坐到父親旁邊。

“媽媽你看！”

紗月指著阿睦的胸前說。可能是滴上了什么東西，那里有一片黑漬。

“這什么東西？哇，是巧克力！怎么辦？我可沒帶換洗衣服來?！?/span>

姐姐粗魯?shù)乩?Ｔ 恤聞過味道后大叫。

“那里拍出來會很明顯的?！?/span>

信夫在百日紅下面一邊看著相機的取景器一邊大聲說。

“那我們把后面穿到前面來好了?！?/span>

姐姐拉著 Ｔ 恤想要將它脫掉。雖說是 Ｔ 恤，但如果把前后反穿應(yīng)該更奇怪吧，不過姐姐是不管那些的。阿睦果然壓住 Ｔ 恤死命抵抗著。

“那不然這樣遮起來吧?！?/span>

痛快放棄了的姐姐拿阿睦的手擋住了巧克力的黑漬。就在做這些有的沒的的同時，姐姐、阿睦和紗月站到了檐廊中間的位置，使得父親頓時失去了他的立足之地。

“那么爺爺麻煩靠一點邊?！?/span>

信夫爽朗地說。父親本人應(yīng)該是覺得自己身為一家之主理當(dāng)坐在最中間吧。父親面有怒色，但信夫照樣不以為意。父親只好挪到了檐廊的邊緣。

從廚房跑來的母親一坐下，卻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來。

“媽，你又怎么了啊？”

我問她。因為我實在很想趕快結(jié)束這種“合家美滿”的游戲。

“等一下……”她含糊其辭，拿了佛龕上大哥的照片后又立刻跑了回來。姐姐跟紗月靠向兩邊，騰出一個空間給母親。

“這樣就全員到齊了?！?/span>

母親將大哥的照片抱在胸前，慢慢地坐了下來。

“又不是葬禮，多不吉利呀。”

姐姐很無奈地沉下臉。

“有什么關(guān)系？我們今天會聚在這里都是因為這孩子啊。”

母親溫柔地?fù)崦蟾绲恼掌f。

“是這么說沒錯啦……”

姐姐也不想跟她爭了。

現(xiàn)在大家看起來是圍著母親坐的。

看到這景象的父親更加不高興了。

姐姐的小孩們都稱呼這里為“外婆家”。父親似乎對這件事情很受傷。他曾經(jīng)這么對姐姐說：

“這個家是靠我辛辛苦苦打拼建起來的，你憑什么讓他們說是‘外婆家’？”

姐姐把這件事用很好笑的口吻轉(zhuǎn)述給我和母親聽。

“這人也太小心眼兒了吧？”

而現(xiàn)在，父親正為了照片中的排列方式不悅，這再一次顯露出他那小得可憐的氣度。

“咦？這樣爺爺只能被照到一半，麻煩您往中間靠一點?！?/span>

看著取景器調(diào)整前后位置的信夫如此指揮父親。不知道是不高興被稱作“爺爺”呢，還是不喜歡被用手指，抑或是無法忍受最后還是得站在最邊上，父親終于把臉一橫，走往玄關(guān)的方向去了。

“爺爺……”

信夫?qū)χ谋秤敖兄?，但父親頭也不回。阿睦仍舊用左手遮著巧克力漬，站起來看著父親的去向。而母親則完全不管父親，只在意大哥照片的角度。

“咦？爺爺是去上廁所嗎？”信夫發(fā)出很怪異的聲音。

“那等一下就在這邊圍一圈吧?！?/span>

“那不就像有人死了一樣？”

姐姐呼應(yīng)了信夫的玩笑，使得大家都笑了，在那一瞬間，信夫按下了快門。

我以前就討厭拍照，因為我裝不出笑容?？磳W(xué)校的畢業(yè)紀(jì)念冊或遠(yuǎn)足的照片，不管是哪一張我都擺著一張臭臉。不是看旁邊，就是閉著眼，有幾張甚至不知何故，只有我一個人是沒對上焦的。跟家人一起拍的也一樣。本來我的照片就不多。 我想在每個家庭都一樣，當(dāng)次子是很吃虧的，因為相比其他兄弟，次子被拍照的機會少得可憐。“爸爸那一陣子很忙啊?！北M管母親也曾如此替他辯解。大哥應(yīng)該是很受重視吧，據(jù)說父親自己跑去買了單反相機，給他拍了許多照片。而姐姐因為是第一個女生，所以照片也很多。并且，不管哪張照片，他們臉上都有著完美的笑容。

相較之下，我應(yīng)該是不習(xí)慣被拍吧，被要求“笑一個，笑一個”的話，我的表情反而會變得僵硬。所以拍團(tuán)體照時我都盡量站到最邊上，或偷偷躲到人家后面去。這次的家族合照，我也是站在最邊上，一個人擺張臭臉。

后來才發(fā)現(xiàn)，這天竟成了我們?nèi)胰司墼谝黄鹋恼盏淖詈笠淮螜C會。之后那年阿睦因感冒沒能來，再隔一年則是姐姐他們一家四口去了夏威夷。接著第三年的春天，父親就驟然過世了。雖然從父母的眼中看來，自從大哥走了之后，就已經(jīng)不算是全員到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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