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對幾乎是文盲的父母，養(yǎng)育了一位中國著名的紀錄片導(dǎo)演——李成才。

他是《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》總導(dǎo)演，在3年時間里帶領(lǐng) 102位中國攝影師，走遍國內(nèi)27個省和世界7個國家，拍攝對世界有著重大影響的中國植物，以及植物對我們生存的這片土地和文明的塑造。

這是中國人拍攝的第一部植物紀錄片，央視播出后，豆瓣評分高達8.7分。觀眾評價：“是BBC的范兒，每一幀都美到可以當壁紙”。

今天，我們來聽聽李成才導(dǎo)演的故事。他拿過國內(nèi)紀錄片的各大獎項，在 《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》之前，他還拍攝過《大國崛起》《華爾街》《貨幣》《創(chuàng)新之路》，都是中國紀錄片領(lǐng)域的重磅作品。

而他的成長史同樣讓人印象深刻，一個從唐山農(nóng)村走出來的孩子，在生命的早期被廣闊的自然和淳樸的母愛，滋養(yǎng)得格外飽滿……

以下自述節(jié)選自公眾號“童書媽媽三川玲”對李成才導(dǎo)演的專訪， 作者：白滔滔。

01

我是在自然里長大的

玩具都從那里面來

我是在唐山農(nóng)村長大的。

我的玩具都從自然里面來——陽光下蜻蜓飛過來，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，水彩蠟筆畫、萬花筒都比不過天邊那一道彩虹——那就是我的童年！只不過我寫不出來，羅大佑把它寫出來了。

種菜的地方，叫園子，那時個子小，要穿過園子的時候，蝴蝶就在你頭上面飛，就像越南電影《青木瓜之味》里的那種樣子。

你的審美也就從山川、河流、森林、植被這些東西里面來——那是自然之美。

我們?nèi)祟悓γ赖睦斫馓M隘了，不，不是狹隘，是局促。把你一下放到大自然當中去，你真的會說不出話來。

你會覺得語言能表達的東西，不如內(nèi)心的千萬分之一。

要是孩子們能早一點在植物的環(huán)境里成長，他對生命的理解是不一樣的，甚至生命的軌跡都不一樣。能老早學會觀察生命，是一件挺了不起的事。

我爬過勃朗峰，走到海拔2800米的時候，向?qū)ё屛颐幻樔~松，我說會扎手，摸了以后才發(fā)現(xiàn)毛茸茸、軟軟的。在那么一個高海拔的地方，氣候那么凜冽，但是它們長出來的東西，像是汗毛一樣。

那樣一摸，你就知道它意味什么，才能夠知道生命的質(zhì)感。

在勃朗峰的合影

02

音樂對我是很重要的東西

從來沒有離開過我

按理來說，在北方的農(nóng)村怎么可能接觸到音樂，那是因為我們公社是全國典型，經(jīng)常會有大的演出，再加上當時高考也沒有恢復(fù)，我們就開始參加民樂隊，學音樂，我一直是隊長。

十幾歲上學的時候，學校旁邊是一個工廠。每到下午4點鐘，工廠換班就會放音樂。

工廠離我們還有好幾公里，那聲音得飄過農(nóng)田、飄過樹林、飄過河川、飄過很多地方，然后才到我的耳畔來。很美妙，很美妙的。

我覺得這種審美特別重要。到現(xiàn)在，音樂對我仍然是很重要的東西，從來沒有離開過我。

我們做紀錄片，老說一個片子是1／3的文學、 1／3的影像、 1／3的音樂。

影片很重要的就是節(jié)奏，它跟音樂有很大的關(guān)系。 不懂音樂，也就不懂節(jié)奏。這種節(jié)奏，有時候就是內(nèi)心的東西，或者說一種韻律。

高中時期

03

在溺愛的環(huán)境下成長

在母親看來，我做什么都是對的

母親生我的時候40歲了，我完全是在溺愛的環(huán)境下成長的。在她眼里，我做的什么事都是對的。

小時候我學的第一個樂器是板胡，剛開始拉時特別難聽。可我每次要拉的時候，我媽都說，一定等著她。

吃完飯她要洗碗，干完活收拾好，她就搬出自己的凳子，坐在我的面前，然后說，你開始。

她就喜歡聽，不管我拉得有多差。

李成才導(dǎo)演的母親

父母親幾乎是文盲，但用他們的行為告訴我：你忙碌、奔波，不給憂傷留下機會，做一個飽滿的人就可以了。

我那時候也是急于想逃離家鄉(xiāng)，離開土地，尋找人生的方向，跟父母過不一樣的日子。

那么早離開他們，可其實逃離之后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他們身上的價值還是讓你挺受用的。他們做的事情容易判斷，他們的勞作養(yǎng)活了這么多人，勞動成果特別容易呈現(xiàn)。

我父母親都不愛閑著，一直勞作，所以你問我什么時候退休，我沒有概念——因為他們也沒有。

04

高考沒考上

20歲才開始熱愛讀書

我高考沒考上，之后去部隊重新考的大學，考到“南京炮兵指揮學院”（后改為“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指揮學院”，編者注）。在軍校我是班長，一直保持著先進，跟我爸一樣。

正經(jīng)熱愛讀書是在南京上學以后，都已經(jīng)20歲了。那時候要求看《新聞聯(lián)播》，很多不懂，就想弄清楚中國到底是個啥樣？對京廣線、京滬線這些有關(guān)地理的知識，都通過閱讀了解。

那時候1塊5毛錢可以買50張讀書卡，上面是書的介紹，我再拿著讀書卡去圖書館。

在軍校期間

我學的是炮兵指揮專業(yè)，但畢業(yè)后進了政治部當干事。大家都認為你有點才華，所以很幸運地得到了重點培養(yǎng)的機會，后來轉(zhuǎn)業(yè)到秦皇島電視臺。

從那時開始，覺得要學習東西，畢竟自己是學理工的，想有轉(zhuǎn)變，有強烈的學習愿望，就去了傳媒大學讀廣播電視文學專業(yè)研究生。

在秦皇島電視臺工作

05

選擇紀錄片就是因為喜歡

喜歡得不得了

進電視臺，一開始并沒有專門做紀錄片這一部分。選擇紀錄片就是因為喜歡，喜歡得不得了。

大概是1990年、91年，中國紀錄片剛跟世界接軌。《望長城》橫空出世，它是中日合拍，學的是NHK，給我們帶來很大震動。（《望長城》在中日同時播出，在兩國均創(chuàng)下電視紀錄片的最高收視率，編輯注）。

那時候我們都是二十幾歲，開始學紀實，對紀錄片理解，就是跟著拍，甚至更極端一點，老師給我們叫“跟腚拍”，就是跟在別人屁股后邊拍。

然后知道了現(xiàn)場、客觀記錄、同期聲，覺得這才是靠鏡頭講話，才是電視的魅力，它不再依賴于文字。原來中國做電視的人，都是搞文字的，弱化了鏡頭。外來的東西出現(xiàn)之后，我們才意識到，原來鏡頭的力量這么強大。

1993年我們拍了《捏面人的姑娘》，自己拍攝自己配音自己剪輯，也沒有人給我們出錢。在上海參加國際紀錄片影展獲獎，也算是對我們的一個肯定。

因為這個片子獲了獎，1996年央視就來找我來做《秋天的故事》。

大的晚會我也做過，但都放棄了。我還是喜歡紀錄片，喜歡現(xiàn)場，喜歡和拍攝對象互動， 去發(fā)現(xiàn)新的面孔。

拍攝《秋天的故事》

06

對中國苦難有更多理解

更愿意做知識類和科學類紀錄片

紀錄片是我迷戀的東西，所以最終會選擇它。

隨著年齡的增長，對中國社會、對中國苦難有更多理解，我最愿意做知識類和科學類的影片。

不管是金融類、國外文明介紹，還有植物類的，拍科學知識仍然是我們團隊很重要的一個標志。

這次拍《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》，這么多導(dǎo)演、剪輯師都是第一次去做，交了很多學費，也走了很多彎路。

我們有17種棚拍植物，在我們辦公室里完成的棚拍。對肥料、土壤、水體、光合作用的理解，都是現(xiàn)學。

像BBC拍自然類已經(jīng)很成熟，全球范圍內(nèi)，有好幾個團隊一直在拍。我們也會一直堅持做下去。

我們馬上要啟動瀕危物種大救援，也就是做瀕危物種的內(nèi)容，包括未來做生物多樣性、做菌類的世界。

我們還會做金融。之前是《華爾街》《貨幣》，現(xiàn)在馬上要拍完的是《百年金融》，還在做《基金的力量》。我們還在開發(fā)這兩個片子，一定會持續(xù)關(guān)注金融類的題材。

在世界的坐標系下，中國的紀錄片拍攝才剛剛開始。

拍攝《華爾街》

07

做紀錄片的人是戰(zhàn)士

不是戰(zhàn)士不行

我的書包里背的是稿子、文本、方案，要不斷去看這些東西。要不就到機房跟導(dǎo)演去聊剪輯、聊故事梗概、聊策劃方案。

長期與我相伴的就是書，可以說手不釋卷。為了做我們的課題，一直跟書打交道，每一個話題都要深入進去。我48歲以前，凌晨兩三點鐘前沒有睡過覺的，全是在讀書。

我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，會把讀書當成導(dǎo)演特別重要的一個功課。

我特別擔心大家總以為，對做影像的人，讀書很次要，其實讀書是最基礎(chǔ)的那一部分。你要學會閱讀，學會研究問題，學會認知問題，鏡頭無非是你比別人多了一個表達工具。

流程上面，用在調(diào)研、拍攝、后期的比例，一般是532或433。也就是說，拍攝之前的調(diào)研階段，占到一半左右。這部分完成了，才是具體的跟電視技術(shù)和影像技術(shù)打交道。

調(diào)研部分，要不斷地去研究、不斷地去發(fā)現(xiàn)、不斷地去做。

拍紀錄片經(jīng)常會有時差的問題，我們都已經(jīng)習慣了。尤其是有團隊在國外，天天晚上要處理各種東西。

我6、7點鐘起床，鍛煉。每天都有一個鍛煉時間，一周至少5次。出差也帶著鍛煉服、跑步鞋。

做紀錄片的人，需要是戰(zhàn)士，不是戰(zhàn)士根本不行。

李成才導(dǎo)演辦公室的墻面

08

我真的是隨波逐流

但遇到了幾位人生的燈塔

我是一個被動生活的人。

首先是因為我智商一般、天賦一般。我真的是隨波逐流，只是說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，不斷地在給我樹立一種榜樣。

我生命當中老出現(xiàn)各種各樣的人，他們真的能夠引領(lǐng)我。我是沒有主見的人，哪一類人在我前面出現(xiàn)，有可能就跟著他走了。

我生命當中老出現(xiàn)各種各樣的人，他們真的能夠引領(lǐng)我。

我有一張喬丹雕塑的照片，是去芝加哥的時候拍的。在97-98賽季的時候，他生病，有無數(shù)個理由可以不打，可他在脫水的情況下堅持完成了那場比賽。

我和他同齡，他是鼓舞了我的人。

吳敬璉先生、王石先生、資中筠先生、黃永玉先生，他們對我都有影響，是我終身的朋友。吳老已經(jīng)90歲了。他是大知識分子，一心為國家，從不談個人，是知識分子應(yīng)有的樣子。王石先生有強大的自律品格，還有終生學習的習慣，不論名聲有多大，他的自律和學習始終沒有改變。資中筠老師也是，她對我觸動很大。她90了，生日就是在我的書房過的。

還有黃永玉，那么豁達的老人，到現(xiàn)在創(chuàng)造力還那么旺盛，才思泉涌。90多歲歲了，每天上午畫畫，下午寫作，三四個禮拜見一撥人，這真是無法想象的。

我覺得這些人都是我生命當中的引領(lǐng)者，像燈一樣。

李成才導(dǎo)演與經(jīng)濟學家吳敬璉在河北遵化的合照

09

紀錄片導(dǎo)演不寂寞，不清貧

特別“豐腴”，享受其中

紀錄片導(dǎo)演應(yīng)該率先擁有自我，擁有思考的能力，擁有觀察真實社會的能力。這是紀錄片導(dǎo)演應(yīng)該具備的。

你要有特別強烈的愿望，為社會發(fā)聲，這種情感是不可抑制的，它成了你做這件事情的充分必要條件。

紀錄片導(dǎo)演是陶醉在自己熱愛的題材里面，每一個題材從你有點興趣，到慢慢研究了解，最終能夠表達出來，之后再等待觀眾的反應(yīng)，這個過程特別美妙。

外界的人說你們做紀錄片的怎么那么寂寞、那么清貧。我說不是你們想的那個樣子，總想糾正他們。

紀錄片于我而言，是學校。

一個題材，一門課，一門學問，從不懂，到懂一些，再到表達，等待表達后的鮮花與質(zhì)疑。我由此而欣賞自己心靈逐漸豐腴的過程，也可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心靈有多大空間處于空余的過程。

我享受其中。

在每一個領(lǐng)域，你要做得出色，第一是要絕對的勤奮，要嚴于律己，特別努力。

其實哪有什么 “閃亮的日子”，都是很枯燥、很重復(fù)、很瑣碎，甚至很無趣的，但是你要有能力把這些東西串起來，成為閃亮的日子，這就挺牛的。

創(chuàng)作有時候是很痛苦很難受，有時候讓你要死要活的。今天晚上你覺得想法還不錯，第二天早上又覺得是狗屎。什么破東西？說推翻就推翻。

《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》的拍攝團隊的工作照

你要做成杰出的作品，價值觀就肯定要杰出，必須有對普天下事物的思考。

偉大的作品一定是悲天憫人的，不是為某一個階段、某一個階層服務(wù)，它更開闊，能夠經(jīng)得住時間的雕刻。

物質(zhì)帶來的快樂是淺層次的。假使有一天，我回憶過往的時候，一定不會說，我創(chuàng)造了多少物質(zhì)財富。我會說，我生下來頭腦是一片空白，然后它變得殷實，我又把這部分殷實傳遞了出去。有很多人通過我的影片，多了一份對生活的理解和關(guān)照。

這個是我引以為豪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