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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劉小念 來源：寫故事的劉小念（ID：xgsdlxn）

01

老范娶我媽，用現(xiàn)在的話說，叫精準扶貧。

1983年，剛從天津轉(zhuǎn)業(yè)回來的老范，分配到縣運輸公司，成為一名貨運司機。

那個年代，車輪一響，黃金萬兩，司機是令人艷羨的職業(yè)。

老范身高一米八五，一身草綠色的軍裝，挺拔又精神，走到哪都是焦點。

據(jù)說，剛退伍那會，說親的人快把他家門檻踩平了。

可是這樣的優(yōu)質(zhì)男卻看中了同院的陳小芳，也就是我媽。

02

我媽是老范的初中同學，農(nóng)技站的獸醫(yī)，帶著三個拖油瓶，三歲的我，以及十六歲的大舅，和十四歲的小舅。

是的，我媽父母雙亡，又離異了，狀況實慘。

很多年之后，我問老范，當初娶我媽后悔嗎？

老范搖著頭說：“娶不到你媽，我才會后悔?！?/span>

老范說，他上初中時就喜歡上了我媽。

心動的原因很簡單，他在學校和同學打架，掛了彩，衣服也被對方撕爛了。

放學后，他不敢回家，怕被他娘揍，后來，卻被我媽看見了，將他領回自己家，不但把他的衣服縫好了，還給他清洗了傷口。

老范覺得這姑娘好看又善良，將來找媳婦就得找這樣的。

十幾年后，有一首叫《小芳》的歌很流行，老范說，那簡直就是照著你媽的樣子寫的。

后來，我在老范精心保管的相冊里，看到了年輕時的老媽，一雙美麗的大眼睛，辮子粗又長。

03

老范和我媽的愛情并沒有馬上展開，充其量只是他的單相思。

初中畢業(yè)后，老范響應號召去當了兵，一走就是十年。

那十年，我媽的生活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
她先是考上了大學，父母卻相繼生病，于是，她偷偷撕掉錄取通知書，頂了父親的班，去了農(nóng)技站。

再后來，在同事的介紹下，她嫁給縣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，也就是我爸。

婚后那幾年，我姥姥姥爺先后去世，我媽不顧夫家的強烈反對，把兩個弟弟接到身邊照顧。

這時，我爸被調(diào)進市醫(yī)院，心里有了怨氣，很快和一個護士好了，我媽一氣之下提出離婚，帶著我回了娘家。

老范見到我媽時，萬萬沒想到，曾經(jīng)的女神會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彩。

他的心，一下就疼了。

04

老范不善言辭，更不懂得怎么表白。

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幫我媽干活，以及帶孩子。

我特別喜歡老范，因為每次他來，都會給我?guī)Ш贸缘摹?/span>

時間一久，自然就傳出了風言風語，大家都說我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。

老范他娘，聽說自己兒子看中了離婚女人陳小芳，怒火中燒，直接跑到我家門口，罵了三天三夜。

那會老范出車去了溫州，根本不知道自己親娘會對未來媳婦下狠手。

我大舅氣不過，悄悄從窗口扔了塊石頭，老太太這才悻悻地回家。

三天后，老范從溫州回來，到我家敲門，卻吃了閉門羹。

我媽讓他走，說不想耽誤他。

老范默默地在門口坐到半夜，后來，也是我大舅偷偷開門放他進來的。

大舅說：“你要是不想跟我姐好，就別給她惹麻煩。”

老范漲紅了臉：“誰說我不想跟她好，我是一定要娶她的?！?/span>

隔著門，我媽聽到老范的表白，眼眶都紅了，但還是沒松口。

05

這之后，老范每天在我家門口杵著，他娘氣得拿棍子打他，罵他是不孝子。

我媽受不了別人的冷嘲熱諷，從房間里沖出來，把老范轟走。

可第二天，他又來了，還像沒事人似的給我講故事。

我媽再趕他時，我擋在前面，語氣堅定地說：“媽，我要范叔叔當我爸，求求你別讓他走?！?/span>

我媽又哭了。

老范要娶我媽，最大的阻礙就是他娘。

老太太一哭二鬧三上吊，老范跪在她面前說，這輩子只會娶我媽一個人，不然就終身不娶，讓范家斷了香火。

他娘哭著嚷：“都怪我沒有給你取好名字，你這就是在犯賤?！?/span>

老范，姓范，名健，那年29歲。

老范說：“娘，甭管你怎么鬧，我都要跟小芳結(jié)婚，誰也攔不住?！?/span>

老太太見兒子鐵了心，不得已同意了這門親事，但什么都沒有給他，還放言，讓他們自生自滅。

就這樣，老范抱著自己的兩床被子上了我家的門，這一來，就是整整37年。

06

我一直以為，我媽嫁給老范不是因為愛情，而是為了我和兩個舅舅。

我媽說：“你娶我，就等于接手了這一大家子人，你會后悔的?！?/span>

老范舉手發(fā)誓：“我是軍人，一言九鼎，這輩子都會把你們照顧好?！?/span>

他說到做到，還把自己的工資交給了我媽。

那半年里，老范一邊跑車，一邊利用在部隊學的本事接各種零活，攢夠了錢，才正式向我媽求婚。

他給我媽準備的是，當時最流行的三大件：手表，縫紉機，還有一輛二八自行車。

他說：“別人有的，我都會給你掙足。”

07

結(jié)婚后，老范視我如己出，捧在手上怕掉了，含在嘴里怕化了。

鄰居同事笑他是冤大頭，他一句話懟回去：“我樂意！”

老范每周都要出車，一走就是好幾天，走之前，他會把家里的活干完，就連三天的飯菜，都會安排好，生怕我們在家餓著。

每次出車回來，他的包里全是給我們的禮物。

他對我們一家特別舍得花錢，可是對自己卻極其摳門，上班永遠穿他那身藍色的工作服，平時只穿他的舊軍裝。

老范說：“我不抽煙，不喝酒，吃住車隊管著，平時根本用不著錢?！?/span>

有段時間，特別流行吃山楂罐頭。

我過生日的時候，老范答應帶給我，但半路出了車禍，他的額頭撞到玻璃，受了傷，給我買的罐頭也碎了。

回到家，老范綁著紗布，跑了大半個縣城，才買到半簍子山楂，親手給我熬了一大碗。

我媽說：“你不要把孩子寵壞了?！?/span>

老范回她：“答應孩子的事情，就一定要做到?！?/span>

08

我的兩個舅舅，一開始不喜歡老范，因為他娘對我媽不好。

他們把怨氣都撒在老范身上，這期間沒少給他使絆子。

我大舅高中畢業(yè)后，不學無術，整天跟社會上的閑雜人混，還偷了老范的錢去廣州做生意，結(jié)果被騙了，連回程的車票錢都沒有。

老范出車回來，又連夜去廣州接大舅，全程沒有一句抱怨。

他對我媽說：“孩子她舅已經(jīng)很難受了，就別再罵了?！?/span>

大舅躲在被子，發(fā)出了壓抑的哭聲。

老范和我媽商量，不能讓大舅在家里混，得讓他去當兵。

他跟車隊請了假，去天津找以前的戰(zhàn)友。

那年冬天，老范通過地方武裝部和天津的關系，把大舅送進了部隊。

大舅當兵后，每個月都會給家里寫信，每封信的開頭，都是問姐姐、姐夫好，還叮囑小舅好好學習，多聽姐夫的話。

這是大舅第一次叫老范姐夫。

老范拿著信，念了好幾遍，我媽說他臉都笑成了一朵花。

09

小舅從小到大都是學霸，后來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學，老范很高興，請我們?nèi)タh城的羊湯館吃飯。

他喝了酒，說小舅是我們家最有出息的人，讓我向小舅學習。

也是那幾天，我家發(fā)生了一件大事。

我媽懷孕了，她和老范商量暫時不要這個孩子時，被小舅聽到了。

小舅把通知書放在家里，留了一封信，說不能再讓家里人操心，要出去闖蕩。

他在信上叮囑，讓我媽把孩子生下來：“姐，為了我們，你和姐夫已經(jīng)犧牲很多了，這個孩子必須留下?！?/span>

一個星期后，老范在工地上找到了小舅，他連拖帶拉，才把小舅拽回來。

老范向他保證，孩子會要，大學更要上。

他跟小舅算了一筆賬，大學生畢業(yè)后掙多少錢，在工地搬一天磚能掙多少錢。

老范說：“男孩子一定要多讀書，以后才能找到好工作?！?/span>

小舅是哭著去北京上大學的。

大學畢業(yè)后，小舅留在北京工作，成了他們所里最年輕的工程師。

結(jié)婚時，小舅讓老范上臺發(fā)言，他說：“我能有今天，多虧了如父如兄的姐夫?！?/span>

老范坐在臺下，連連擺手，說什么也不肯上去。

事后，他說，我這個大老粗上不了臺面，別給你小舅丟臉了。

10

老范是舅舅們眼里最好的姐夫，也是我心里最好的繼父。

有了弟弟后，鄰居們在我面前搬弄是非，說老范有了自己的兒子，就不會管我了。

連他娘聽說我媽懷孕后也變得格外殷勤，今天送條魚，明天送只雞，只不過，對我這個野孩子，依然沒有好臉色。

有一次，老范出車回來，正好撞見她娘在罵我。

他當即翻了臉，說：

“娘，你要是真心實意疼你兒子和兒媳婦，就得一碗水端平，把超超當成自己的親孫女，你要做不到，從今往后就別來了?！?/span>

老范就是我的擎天柱，我的腰板瞬間直了。

他怕我受影響，帶著我去看電影，和我談心，安撫我，讓我相信，既使有了弟弟，他也一樣疼我愛我。

11

事實上，從小到大，老范一直愛屋及烏地偏愛著我。

小時候，我體弱多病，他聽別人說，孩子喝牛奶就能強身健體，便讓車隊里跑上海線的同事，給我?guī)нM口奶粉。

我媽說：“超超，你爸從小到大都把最好的東西給了你，你要感恩?！?/span>

弟弟長大后，老范教他保護我。

他說：“你要向你兩個舅舅學習，疼你姐姐，你們倆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?！?/span>

很小很小的時候，我就告訴自己：長大后，一定要嫁一個像老范那樣的丈夫。

老范從年輕到白頭，一直在為我們家奉獻。

弟弟寫過一篇作文《我的爸爸》：我的爸爸就像一頭老黃牛，為了我們家，默默付出，任勞任怨。

那篇作文，我讀一次哭一次。

我一直以為老范和我媽沒什么愛情，他們那個年代的人，也羞于談愛情。

是的，他除了對我媽幾十年如一日的好，并沒有做過特別浪漫的事。

我媽更是，在我看來，她選擇老范，就是因為他承諾，替她照顧家人。

直到老范六十歲那年，一次死里逃生，我才知道，我媽有多愛他。

12

那天傍晚，我接到媽媽的電話，老范散步時突然暈倒，縣城醫(yī)院拒收，她當機立斷將老范送到市里的醫(yī)院。

老范被確診為主動脈夾層，非常兇險。

老媽后悔死了，說她應該陪老范一起散步的，說著說著她哭的像個孩子。

“你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，我也不想活了?！?/span>

我趕到醫(yī)院時，老范還沒度過安全期，我媽在醫(yī)院守了一天一夜，水米未進。

見到我，她拉著我的手，一直絮叨著老范的各種好，從他年輕，說到現(xiàn)在。

我媽說：“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嫁給了你爸！”

老范在ICU住了十多天，每天花錢如流水，我媽二話不說，就要把房子賣掉，給老范治病。

是舅舅們攔住了她，大舅和小舅，一人拿了十萬給我媽。

大舅說：“有我們在，你用得著賣房子嗎？”

可是，在我媽眼里，除了老范，其他都是身外之物。

13

老范從ICU轉(zhuǎn)到普通病房，小舅說起我媽要賣房救他。

老范臉色一下就變了，說：“老太婆，你是老糊涂了嗎？房子賣了，我要真走了，你住哪里？”

我媽哭著說：“你要走了，我還活個什么勁?！?/span>

知道嗎？我這輩子聽過最動聽的情話，竟然是從我媽嘴里說出來的。

后來，老范跟我說：“超超，我怎么舍得走，我走了，誰來照顧你媽？”

因為你，我可以視死如歸。

因為你，我變得貪生怕死。

這是生離死別面前，老范和我媽出示的本我，讓我看到了愛情在人間的樣子。

14

老范出院后，不管去哪，我媽都得跟著，生怕有個什么閃失。

他們手拉手，一起買菜，一起做飯，一起遛彎。

有人戲謔他們，老了老了，倒長成連體人了，到哪都形影不離。我媽是怕老范再倒下時身邊沒人。

老范卻笑呵呵地說：

“我年輕的時候，經(jīng)常出發(fā)，現(xiàn)在終于退休了，有時間了，一定得把之前的時光都補回來?！?/span>

我弟拍了他倆手牽手的背影，發(fā)在家人群，大家紛紛說：

“老頭和老太太這是秀恩愛啊。”

可誰也沒想到，我媽竟然走在了老范的前面。

15

一年前，我媽查出了肺癌，出結(jié)果那天，老范找我談話。

他平靜地說：“超超，你媽這個病，醫(yī)生說最多就是三個月的事，我們都要做好準備?！?/span>

他又叮囑：“大家統(tǒng)一口徑，就說是肺炎?！?/span>

我媽從查出病到去世，始終不知道自己是癌癥，老范把所有的藥都換了標簽。

他全程照顧我媽，我們要請假回去，他不同意，只說：

“有我在，你們不用擔心。”

這樣的他，令我們不忍相勸，我們無法安慰他的眷戀，能做的，就是把分分秒秒都完整地給他。

我媽臨終前，笑著對他說：“老頭子，這輩子，是我欠你的，下輩子，換我當男人，來照顧你。”

老范使勁地點頭。

我和弟弟哭成了淚人。

16

老范對我媽的感情，單純又深情，我一直以為是他們那個年代，特有的產(chǎn)物。

直到我媽下葬后，某個深夜，我睡不著，發(fā)現(xiàn)老范坐在客廳發(fā)呆。

我走近，看到他捧著我媽的像冊發(fā)呆，抬頭見我，眼淚突然滾了下來，他說：“超超，我想你媽了?！?/span>

那一晚，老范又和我談起媽媽：

“我永遠都忘不了，她給我縫衣服的樣子，那么好看，那么美好。”

同樣的話，在老范心梗住院的時候，我媽也跟我說過：

“你爸當年真傻，那么多人可以選，偏偏選了我?！?/strong>